
近來閑暇,偶然讀得余秋雨先生的散文集《文化苦旅》,只開篇囁嘬一兩頁,便深深地被先生心靈的空澄與體悟自然的深度所吸引。余秋雨先生不愧是文化大家,整部散文集的每一個文字都蒙落著精神光照的山光水色,這種精神既是先生虔誠的審美心境的寫照,也是其與自然物我合一的完美融合與升華。也正因為如此,先生能隨物宛轉,進入到與自然與文化之根心照神交的審美發現狀態。
讀罷先生的“文化苦旅”,我感慨萬千,內心久久難以平復。先生所述的“文化”二字,在我內心深處鋪滿了圣潔的色彩,在我一貫的觀念里,始終認為“文化”二字代表著崇高,代表著華美。由此,我想“文化之根”應也是崇高的,濡染于廟堂,態度高貴。因而,在開始追尋“文化之根”時,我根本不屑于草野間虛度光陰,因為此時的草野在我頭腦里已經刻下了莽撞與無知的烙印,似乎與“文化”高貴的氣韻毫不相干。
但畢竟我自身是個鄙陋之人,根本不懂文化,甚至于說一竅不通,浪蕩幾日,毫無頭緒,連文化的裙角都未曾捉摸撫摸。為此,我整日愁眉苦臉,百思不得其解,像是一位酒肉和尚難以參悟透徹佛法精髓那樣痛苦不堪,仿佛身上背著太多的罪孽。好在我始終是個刨根問底之人,不會因碌碌而輕言放棄,于是,我帶著滿腦的疑惑找到了我的恩師。
恩師從教三十年有余,門生多有些大富大貴之人,成為社會各色行業支柱中流。請教恩師前,我內心多有掙扎和躊躇,相較于他的那些得意門生,我是一名徹徹底底的“文化盲流”。我羞于自己的庸碌和藉藉辱沒了他的門檻,無顏直視他深邃的雙眼,那深邃里寫滿了文化的哲學要義,即便是眼周的流波,也淌滿詩意。
“你是個喜歡究根問底的孩子,希望你的人生旅途中能始終如此?!?/p>
這是作為學生時,恩師常在我耳邊嘮叨的一句。想至此處,內心稍得安撫,原來自己也并不一無是處,至少這“好問”的精神也曾讓恩師有過些許垂憐。我惴惴不安地叩響了恩師家的門。恩師見到我,神色先是有些慌亂——約摸有十五六個年頭未見,春秋落了幾度風雨,早已物是人非,這也怨不得他有如此反應。
很快,恩師平靜了下來,待我說明來意后,恩師只是笑了笑,接著便讓家人沏了兩杯茶,招呼我與之相視而坐。恩師把茶杯遞了過來,我慌忙起立,雙手接過茶杯,如同一名傳教士在接受神的洗禮。恩師泯了一口茶水,停頓了片刻,雙目炯炯地看著我說道:“等你品完了這杯茶,應該就能捕捉到‘文化之根’了!”聽罷,我急急地將杯子端起,押了一口茶水,這清香柔和的茶韻從喉嚨一直沁入到心脾。我覺得此刻自己像是一位饑寒交迫的孩子,歷經滄桑,終于得到了一絲溫暖和一點食物,生命得以存續,內心滿懷感恩。
“雨后龍井吧?!”我應口說道。
恩師“嗯”了一聲,眼睛半翕著說道:“現在你能明曉 ‘文化之根’了吧?”
我怔在那里,半晌不知所措。恩師見我這般窘境,接著說道:“不要焦急,回去細細思索,大道在悟,‘文化之根’亦如是?!?/p>
從恩師那里回去后,我深感愧疚,愧疚于自己的淺薄與愚鈍。恩師是個飽學的文化人,在他的眼里,“文化之根”隨處可尋,而我卻頭腦里滿是氤氳與困頓,我想這也是自己為何如此藉藉的緣由吧!此后的一段時日,我感覺自身的每一個細胞里都填滿了平凡,而恩師,卻是一個脫俗的存在,成為一種高尚的文化信仰,令我頂禮膜拜。
這之后的一個偶然機會,我有幸與久別未見的一名同窗重逢,這里之所以說“有幸”,是因為這名舊日同窗早已今非昔比,成為了一名高校教授,站在了文化之巔看起了世界。這就如同站在泰山之巔看日出一般,我相信他看文化也會這般精彩絕倫,蔚為壯觀。我深信,此時的他應是一位可以洞穿文化周遭與靈魂的集大成者。我借此契機,也向他請教了同一問題。
同學并未急著回答我,而是將我約至一僻雅酒館,叫上三五家鄉菜,吆一瓶小酒,示意我落座后,便與我談論起了生活瑣事,而對于“文化之根”的哲學命理,卻只字未提。既然同學未有提及,我也不便再予多問,整個飯桌上,你推杯我置盞,倒也其樂融融。席間,他向我講起這么多年自己經歷的一切以及不屈的奮斗史,我在旁默默地聽著,聽到扣人心弦、情感共鳴之處,便舉杯應和。后來,我不經意間問了句:“身處異鄉,是否常有感懷家鄉之意,或者想嘗嘗兩口家鄉小菜?”
我這簡單的一問,沒想到卻觸動了他內心深埋的鄉土情結。他淚眼縱橫,拂起衣袖沾了沾,回復了這樣一句話:“你方才問我‘文化之根’為何?對于我來說,這份鄉愁就是我苦尋多年的根本所在,這就是我的根我的魂,即便遠隔天涯也剪不斷的‘文化之根’!”
他口中的“文化”是一種鄉愁的記憶符號,作為一個羈旅的過客,他的“文化之根”與千千萬萬在外頭奔波的異鄉人是共同的,是一種精神的支柱與圖騰。但同學頭腦里的“文化之根”畢竟僅僅屬于小眾,達不到蜉蝣天地,點化眾生的高度,所以我還是要背著行囊,去繼續追尋。
在追尋中,我的意志不斷泯滅,到后來,我索性自我安慰道:“文化之根”這個問題哲學高度太高,道理太為深妙,修為不足的人,怕是永遠也難以識其真面目了!”
某一天的午后,我漫無目的行走在鄉間小道上,意志很是消沉,情緒低落到塵埃里,此時的我,深深自責自己的卑微與輕無。
“你不是鄰家的那位二哥嗎?怎么看起來這么沒精氣神啊?”突然,一句渾圓樸實的問候傳來。這時,我抬起了卑微的頭,看向了對方:“吆,你是莊子前頭的奎二叔吧!你這是在忙活啥?”
“昨天剛下了場雨,我今天把肥料下地,這樣莊稼長得更好,我才能有個好收成啊!”奎二叔邊說著邊露出淳樸的笑容,笑容里還夾雜些許的忠實與勤勞。
“二叔啊,你是如何知道雷雨后莊稼會更好地吸收養分的啊?難道你還會看‘天’務農桑啊?!”我有些懷疑地調侃道。
聽罷,奎二叔把撒肥料用的筐籮往地上一放,直起腰桿,用拇指擰了一下鼻尖,嘴角向上略微抬起,自豪地說道:“二哥啊,你別看我沒上幾天學,但是老祖宗留下的老俗語我還是懂的不少。老祖宗告訴我們‘雷雨發莊稼’,幾千年來,我們都按照老祖宗所說的春耕秋種,從來也沒錯過。你們這些后輩人學的都是書本上的‘文化’,我們學的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農?!幕?,老祖宗早就把他們的‘文化’植根在這黝黑的泥土里了,呵呵!”
聽了奎二叔的這一番說辭,我竟啞口無言。聽他說到“文化植根在黝黑的泥土里”時,我恍然大悟:原來我苦苦追尋的“文化之根”,在他的眼里竟是如此的淺顯易得,我所追求的崇高與他所追求的低俗在這里激烈地碰撞交融,展現了文化不媚俗不俯就的深厚感召力。
這種感召力蘊藏著文化特行獨立的人格,一下子將我打回庸碌的原型,收服了我內心所有的俗念,讓我體會到了一種比崇高更崇高,比庸俗更庸俗的靜,這種靜讓我匱乏的精神和軀殼式的靈魂一次次得到洗禮。
此時,若是有人問我:文化之根究竟在何處?我淡然一笑。
何須多言,勾欄瓦巷,田間地頭,林花炊煙,浪蕩駐處,何處不得?
作者:樹人小學“三人行”文學社 劉向前